舍伍德˙安德森上述的這段話是值得思考的。他似乎是把歷史敘事和傳統長篇小說的大結構、大敘述畫上了等號。但一般人的、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摸索和追求的片刻所貫穿的真實生活、夢幻與塵埃般的平常人生,卻無法在歷史長河裡、在完整的大敘述中被看見。我完全同意。所以不管我們看過多少部好萊塢電影、看過多少本美國小說,仍然有一種沒看過美國真實生活的感覺不是嗎?
《小城畸人》的英文原名winesburg, ohio,最早被翻譯成《溫士堡,俄亥俄》、《小城故事》或《畸人誌》,全書包含了二
十五篇看似獨立的短篇,但其中許多角色如小鎮的醫生、地方小報的記者、牧師、旅館女主人或鄉村教師的反覆出現和串場,讀者也可以將它視為一本完整卻散漫的長篇小說。故事的所有主人翁們幾乎是一致的在這個被時代拋棄的小鎮過著介於禁錮、逃避、苟且、等待、尋尋覓覓的生活――有些人逃離到這裡隱姓埋名、重新來過(如〈手〉的主角比德爾鮑姆因為不由自主的撫觸學生,而被家長毆打、驅逐,從賓夕法尼亞州的某個學校逃到溫士堡投靠姑媽,他靈巧的雙手在農田裡採摘草莓的數量讓他聲名遠播,卻仍然不能免除他對自己這雙巧手的恐懼與隱匿它的欲望),有些人對自己一生感到徹底絕望而茫然的寄
望於下一代(如〈母親〉的主角伊麗莎白年輕時是一個「名聲不怎麼好」、一心想要當演員的時髦小千金,她繼承了父親留下來的旅館,然而旅館日益破舊、生意蕭條,而她嫁的男人是一位喜歡自吹自擂、熱衷政治的渣男,她一心寄予厚望的兒子卻是一個看起來喜歡男人、敷衍女人,一時還找不到未來方向的稚子),有的人即便逃到了小鎮仍然無法擺脫受害的惡夢(如鄉下醫生帕雪瓦爾因為原生家庭的悲劇如影隨形,在一次隨口拒絕去醫護一位墜馬而死的小女孩的意外事件後,開始擔憂自己會被鎮民報復,甚至擔心遭到磔刑或絞刑的懲罰),有人在民風純樸、普遍壓抑的生活中飽受情欲的折磨與宗教情操的試煉(如〈上帝的力量〉的主角哈特門牧師,他晚禱時從教堂一塊破掉的窗口偶然地看見住在對街的小學教員凱特裸著肩脖、躺在床上看書的香豔畫面,從此無法自拔的在偷窺與懺悔之間拉鋸,直到一個寒冷的深夜他看到全身赤裸的凱特在床上哭泣、最後起身禱告的畫面)……。
二十年前,我有一位寫作的朋友從美國留學回來。她唸書的地方在俄亥俄州,她待了九年,拿到了博士學位。她說,一到假日開車出去兜風,幾十英里的單調風景,是無邊無際的玉米田,「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瘋掉?」這個說法一直在我心裡揮之不去,成為好萊塢電影不會呈現、美國人避而不談的中西部風景:一道單調的、無從粉飾的地平線,一個城鄉差距巨大的、孤立的、壓抑的小鎮風光。而《小城畸人》就是在這樣的小鎮中發生的連篇故事。生活的片段,那些不配被稱為「歷史」的真實生活碎片,靜靜地將小人物一個個逐一碾碎。如同李安的電影《冰風暴》――這是我最喜愛的李安電影,據說也是李安自己最滿意的電影――它描述七零年代美國康乃狄克州一個瀕臨崩潰的中產階級家庭的生活,我覺得它像《小城畸人》一樣張力十足、令人戰慄,是少數能讓我們知道「什麼是美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