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卡夫卡維基百科)

親愛的BL：

我今天想要談談我心目中的卡夫卡。也許你會說：「有誰不知道卡夫卡呢？」確實是這樣――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卡夫卡的形象，一個神秘、艱深、苦悶、過早殞落的卡夫卡形象；這個形象既像是凝固了許久、又始終游移不定，似乎再給它更多或更少的評價都無所謂了――所有評價既不能增多一分仰慕，也不能減少一分迷離。確實是這樣，所有世代的文青都知道他，或是知道以「海邊的卡夫卡」為名的書，或是某家以卡夫卡為名的咖啡館；老一輩文青們年輕時候總是在某人的舉薦之下讀過他的書或是某些片段，書中的故事成為我們一輩子的謎題。
但是我還是想是，如果你沒有為卡夫卡那種難以名狀又無比擬真的迷離、憂傷、苦澀、惶恐而感到驚奇的話――我指的那種真正的、別的作家或其他藝術作品未曾帶來的那種絕無僅有的驚奇的話，那麼可以說你還是沒進入過卡夫卡的世界。
我三十歲時初讀《變形記》。我驚訝於卡夫卡的筆調：一件尋常事件怎麼就能寫得如此曲折往返、迷宮一般無止境的深入？一件異於尋常、遠方或幻想的事物，怎麼就能寫得如此逼真迫近、細節百出，最後模糊了現實與意識的界線，使得這些「寫作的主題」都成為我們可以感覺到、感知到、經驗過的一部分呢？按照上述這個寫作的邏輯，或說按照卡夫卡寫作的成果，我們似乎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沒有你寫不出來的事。而且，只要你寫得夠好，讀者――當然這裡指的是真正的讀者――就一定能感同身受。

《變形記》開門見山的描寫一個人一早起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邏輯上來說，一個人變成了另一種生物，這個現實世界應該為之一變，所有事物應該像金蟬脫殼一樣有了全新的、超脫的、自由的意義隨之誕生；但卡夫卡的小說卻不是這樣，現實的羈絆、人情世故、責任與價值觀仍然如影隨形的在甲蟲的心中縈繞，變成甲蟲的主人翁格里高爾仍然惦記著日常條規，想著鬧鐘的鬧鈴、準時起床、趕火車、難以取信於人的病假，以及做為一個推銷員「經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種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泛泛之交」，「我不出差就活不下去。……我一心想忠誠地為老闆做事。我還要供養我的父母和妹妹」等等如牢籠一般的責任。然後這一隻甲蟲聽見母親溫和的叫喚與叮囑，聽到妹妹擔憂的聲音，以及父親的催促，「在側邊的一扇門上立刻就響起了他父親的叩門聲，很輕，不過用的卻是拳頭」。是的，父親的拳頭，即便這隻可憐甲蟲終於挪動身軀、從門縫露出了嚇人的身體，父親仍然「緊握拳頭，彷彿要把格里高爾打回到房間裡去」。可憐的卡夫卡，可憐變成了甲蟲仍無法逃出人生羅網的卡夫卡，他的父親除了拳頭之外，還有手杖與噓聲：「他（甲蟲）怕轉身的遲緩會使他父親更加生氣，他父親手中的手杖隨時會照準他的背上或頭上給以狠狠的一擊。」「只要父親不再發出那種無法忍受的噓噓聲就好了。這簡直要使格里高爾發狂。」
最後這隻甲蟲並沒有發狂，取而代之的是迅速的衰竭與死亡。特別是格里高爾極端疼愛的妹妹也把他的變形視為難堪與家中不幸的根源之後，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生之意志。
小說的結局就以甲蟲的死亡做為家庭新生的開始。這個淒涼的、缺乏同情的、冷酷的結局，使所有家人都鬆了一口氣。似乎讀者也同樣無能為力地鬆了一口氣。但是一切都隨著讀完一篇小說、蓋上書頁而過去了嗎？一切都只是作者那些與我們無切身關係的變態奇想嗎？卡夫卡真正想要逃避的是什麼？他要揭示的又是什麼？

為什麼無罪的人要接受審判？為什麼無來由的咎責和審判如同荒謬的命運一樣不可抗拒、無從逃避（小說《審判》）？為什麼巍然的機構變成了層層阻礙，使得任務在身的測量員無法進入城堡去完成使命（小說《城堡》）？為什麼一道年代久遠、遠到幾乎已經改朝換代了的皇帝的諭令，仍然役使著人民去修建長城？權力的壓迫為什麼伴隨著模糊不清的屈服而永無休止、無遠弗屆的延伸下去（小說《萬里長城建造時》）？是什麼樣的覺知與反省，促使了卡夫卡寫出了長達一百頁的家書，去梳理他和父親的關係（〈致父親的信〉）？

有時候我在想，閱讀卡夫卡使人開始思考真相，也開始懷疑既定意義。也許有人認為沒有懷疑是一種幸福。但人生缺憾是難免的，大部分的生命並不十分圓滿，命運飄搖難測，時潮起伏不定，在這些前題下，沒有懷疑的人生也是可怕的。我在想，也許開始懷疑人生之後的出逃、尋覓、探求、渴慕才是真實的――特別是在我們這個國土危脆、文化流失、認同紛亂、人心難以安置的年代。
一般書頁上介紹卡夫卡，都說他是奧地利作家。其實不是，他只是出生在奧匈帝國時期的國土，在他去世（1924）前六年，帝國已經崩解了。他用德文寫作，但他出生和生活在布拉格――一個在一六二零年被奧匈帝國兼併後、為復國大業奮鬥了三百年、反對德語文化的波希米亞王國之都。他出生在一個猶太家庭，而猶太人幾個世紀以來被所有歐洲人認為是斂財、寡情、冷酷、異教的民族，在卡夫卡生活的時代，對猶太人極端的恐懼、妖魔化和誅殺的潮流已經湧起了。卡夫卡有一個非常勢利而且性情暴戾的父親，卡夫卡一生都在保險公司的辦公樓裡上班，卡夫卡一生訂婚三次、解除婚約三次。從國家認同、語言權力、民族尊嚴、職業生涯、家庭生活到愛情，卡夫卡什麼都不是。卡夫卡沒有蒙田的政治權位、沒有夏多布里昂的壯遊、沒有海明威的親臨戰爭前線、沒有米蘭・昆德拉和多麗斯・萊辛的革命歷練，但他寫出了一切――那個時代的人類的心靈。

我們常說，芥子須彌。從一個微粒中看見了大千世界的根本真相、解讀了鴻濛時空的核心訊息。我想卡夫卡的小說就是這樣。他短暫的生命、密集的寫作、內觀的主題、白描的文學風格、超凡的想像力和象徵性，就像一個人腕上的脈搏與切片的細胞一樣，看似幽微，卻帶著他所屬的時代最完整的訊息與真相。
寫到這裡，我仍然想要一問、想要和你一起思考：誰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國土上的卡夫卡？

銓居 寫於紫藤廬
●老凍頂，1970年
●卡夫卡《變形記》(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
●卡夫卡《三重協奏曲》(城邦文化事業出版，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