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BL：
我今天下午重讀了七等生的一些短篇小說。我的記性一向不好，許多讀過的情節我已然淡忘了，故事主角的名字我也想不起來，但也因為這樣，重讀的時候我既像在重拾往日閱讀的記憶碎片，也同時像在發現新的閱讀細節、新的閱讀樂趣與意義。
翻開〈跳遠選手退休了〉的扉頁前，我還依稀記得主角在凝視一個平淡的公寓窗景而發現了「美」：這個發現，解答了他心中的一個恆久艱難的問題，他窺見了「美」，窗框內的線條和色塊並沒有確切構成現實的某物，但它們的組合卻足夠曉諭了意義。這是大美無言，這是藝術家發現了自己的藝術之眼的頓悟片刻，七等生獨特的箴言式的寫作我二十年來一直牢牢記著。小說的最後，逃遁的跳遠選手被那些強迫他去「為自己的鄉土和種族爭取光榮」的人追捕到了，他說：「我們的條件談妥了，你們回去，也告訴所有的人。我會使你們滿意，但我個人所要的是絕對的自由意志。」這是我今天的發現：一流的藝術家不論中外，不論是上週我說的褚威格、褚威格心心念念的蒙田、還是現在正讀著的七等生，他們所想所寫的都是人類心靈最高貴、最普世的價值如自由意志。

我重讀了只有四頁的〈聖•月芬〉。這個少見的短篇寫出了苗栗的鄉下一個叫「北勢窩」的窮人家女兒，因為窮困而嫁給了老兵――老兵同樣是被時代碾碎的一群人，同樣窮困，因此他們是六個人湊出錢來娶得這個叫月芬的女子。女子嫁過來之後才知道她要服侍許多丈夫，於是她發瘋了。如同鄉下許多瘋人一樣，月芬被村人鄙夷、排斥、嘲笑，小孩朝她丟擲石頭。七等生營造出這個畫面與情節，然後將它昇華：可憐的女人，這就是現今變態的世界，像整個民族的敗落和屈辱的背裡的自私和愚蠢的人性，苦悶和對自己的同胞無人情味的生活，都注入給這個無知的女人。聖•月芬，妳來承受了他們的痛苦，妳是他們和整個鎮上有形的內在象徵。
你注意到了嗎？一個「聖」字引出了七等生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同時也是他寫作的旨意：這個瘋人所受的苦，正是整個崩潰的時代與癲狂的社會所受的苦，她像聖經中被擲石頭的人一樣禁受了人類一切的苦難。

從第一本《思慕微微》開始至今，我讀七等生二十年。二十年來我讀完了他的全集，也幾乎讀過了他散軼的其他出版的書。他是我心中的文學神祇，如果說有誰生逢其時而寫下了不朽的篇章、如果說有哪一位台灣作家最有資格得到諾貝爾文學獎，我會說是他七等生。
沒錯，七等生的寫作形式奇崛拗捯，在他那個時代有人直接批評為「跛腳的文學」。但我的看法不同，在那個以優雅、修飾、統整的文風為主流的年代，如果你想寫出一些不一般的主題內容，你必得從破壞既有的形式入手，有了新的、異樣的形式，新的、異於平凡的、深沉的思想才能浮現。他的看似不完整不完美的形式就是七等生為了至真與至善的文學主題付出的代價。
因為七等生的記錄片《消瘦的靈魂》正在院線上映，所以近期關於他的導讀和講座很多。山不厭高，如果你想深入閱讀七等生，應該不厭其多、不厭其煩去聽取。乍看之下這樣很費時間，但人生是這樣，等到有一天我們讀到了精華，就會省下更多時間――因為我們再不會花費時間在渣滓和蕪莠的文字上。

銓居

●雲山流翠（天梯嶺高山烏龍）
●七等生〈聖•月芬〉(1973)、〈跳遠選手退休了〉，遠景出版社